2017 年版的《攻殼機動隊》,雖然是改編之作,但它並沒有只忠於任一個單一版本,而是把過往所有的作品的元素打碎重組,再加上一點自己的解釋。當然,押井守的版本仍舊是故事的主線,但是當中還是看得到各種版本的元素出現:進入 PUB 中的少校造型,來自《攻殼機動隊 ARISE》,公安九課成員分工合作的段落接近《攻殼機動隊 S.A.C》,巴特的故事與狗橋段,則是《攻殼機動隊 2:Innocence》,甚至連《歡迎光臨虛擬天堂》這個押井守 2001 年的電影作品,都被擺進電影中當彩蛋,讓我這種老影迷看得是會心一笑。
押井守 2001 年在波蘭執導的電影《歡迎光臨虛擬天堂》預告片,故事內容其實較接近《駭客任務》的概念,描述一個虛擬的遊戲世界「阿瓦隆」,片中的女主角造型、主角家裡的巴吉度犬,以及虛擬世界當中的視覺設定與網路連線的概念,都感覺得到 1995 年版《攻殼機動隊》的影響。
而且不只是致敬各動畫版的《攻殼機動隊》,這部電影還很刻意的模仿了《銀翼殺手》那在巨響之後伴隨著字幕解說的片頭設計。看得出來,導演魯伯特山德斯真的是個科幻鐵粉,無論是場景、人設乃至於劇情的中心思想,都亦步亦趨的緊跟著原作走。它沒有以往好萊塢改編電影最容易出現的弱化原作精神,然後套上大量動作與笑料的問題,而是把《攻殼機動隊》拍成貨真價實的黑色電影。
這個做法是很需要勇氣的,畢竟黑色電影的主角與動作冒險電影的人物遭遇邏輯,基本上互相牴觸。
感覺得出來,電影很想要描繪公安九課成員的故事,只是最後這些成員的獨特個性,幾乎都只是點綴。北野武飾演的荒卷大輔是最亮眼的,德古沙則被縮限到只剩兩、三個出場對話,狙擊手齋藤更是影薄。
而這部片的每個場景、細節與對話,幾乎都緊緊抓住《攻殼機動隊》核心價值觀的標準電馭判客風格——藉由一個發生在未來的黑色電影的框架,在查案的過程當中,去探究在這樣的時代當中,「人」所代表的真正意涵。你的身體、器官全都是機械了,甚至連你的意識都可以上載到網路之上,那麼肉體究竟還有什麼意義?沒有肉體的話,到底還是不是「人」?
電馭判客敘事早在《銀翼殺手》就已經拋出了一個核心思想——人格由記憶決定,所以掌握記憶,就等同於掌握你這個人,這也是片中最令人悲傷的一個設定。想想看,如果有一天,當你發現你的父母、兄弟、妻兒與工作全都不存在之時,那會是多麼悲傷的一件事?《攻殼機動隊》的每一代漫畫、動畫作品,也都不斷提到這個設定。
《銀翼殺手》當中,複製人瑞秋確定自己的記憶是假造的片段。瑞秋想要證明自己是人,因此拿出自己回憶的照片給戴克看,然而心情不好的戴克用了非常無情的方式來打碎瑞秋無力的申辯——他說出了瑞秋從沒告訴別人的秘密。
但這一次,製作群試圖想要賦予這個議題新意義。當歐萊特博士對少校說:記憶不等同於靈魂之時,就是試圖要證明人格的獨特不是資料消失就可以改變的,即使假造再多的記憶,你到最後還是會像《侏羅紀公園》裡的恐龍脫離人類控制一般,回歸到原初的人格。只不過這一次的嘗試稍嫌片面,史嘉莉喬韓森到最後接觸到自己的「前世」的故事雖然說得通,但是電影的人物情感面偏向冰冷,少校與英雄的關係也太過匆促、簡易。
另外,我覺得最遺憾的一點,就是素子與巴特的情感鋪陳。
其實我覺得,在 1995 年押井守版本的故事當中,草薙素子老是以近乎裸體的形象執行任務,就是在傳達素子對「身體」的不在意——她不在意自己看起來是否赤身露體,因為軀體只是一個裝載意識的機械罷了,既然它是機械,那為何還需要穿上衣服呢?
這個不在意身體的角色,卻搭配上一個珍惜肉體的巴特,老是為他那裸露的軀體披上衣服。素子覺得自己已經不像人,但是巴特卻一直把素子當成人來對待,這也是押井守版本的《攻殼機動隊》當中情感最為動人的關係。
而這個情感關係一路延伸到續集《攻殼機動隊 2:Innocence》,當片尾巴特一個人獨自奮戰,素子終於現身幫忙,當巴特把衣服披上素子「附身」的玩偶身上之時,我忍不住一陣感動。
對我來說,真人版的《攻殼機動隊》缺乏這樣令我動容的情感,雖然片中也重現了這兩個角色彼此之前的信賴與情感,但還是沒有 1995 年與 2003 年所見的來得深刻。巴特在這一次沒有幫少校披上衣服,只是選擇把衣服丟給少校,兩個人的關係遠沒有動畫版那麼深刻。
巴特這位角色是真人電影版當中最有人性的一個,只可惜篇幅實在太少了。
我想這也是真人電影版的宿命。魯伯特山德斯身為狂熱的粉絲,讓電影充滿了致敬畫面與死忠影迷才看得懂的彩蛋,卻也讓它成為一部走不出前作影子的作品。
但是,這並不代表它不好看。身為一位已經觀賞過多個版本的觀眾,我在看這部電影的時候,不是在檢驗有什麼新的劇情,而是像在看一個好久不見的老朋友,改頭換面成更寫實的樣貌,出現在我面前。《攻殼機動隊》的世界如果真實存在的話,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吧。